发表于:2024-03-15 11:08:34|来源:转载于网络
老爷姓莫 | 兼谈摄影界的老龄化
作者 张福言
老爷姓莫
莫定龙和他的作品谈
(一)
定龙兄姓莫,莫老爷是他的戏称。
说起莫老爷,很多人都会想起电影《刘三姐》中那位乡绅,为了对歌,请了一批秀才和伶牙利嘴的刘三姐比赛,虽然败了,但那位莫老爷还懂得尊重文化,尊重读书人,算是难得。
我认识的莫老爷,是云南的老摄影人,很早就被中国摄影家协会授予“德艺双馨”荣誉称号,很受大家尊重。
我和莫定龙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年肖敬志老师和我在昆明东风广场的工人文化宫办摄影讲习班,他和一批爱好摄影的青年也来参加,后来知道,他们都是从地处安宁县的昆钢骑单车上来,晚上听完课近11点,又得骑40多公里黑漆漆的老公路返回去,辛苦非常、我也感动非常。
多年后,在一位影友家中,又见到莫定龙,虽然两鬓斑白,78岁的高龄,精神矍铄,仍是一脸敦厚、一身谦逊,得知他虽已退休,却不减当年爱摄影那股劲头,从矿山到乡村、从边陲到集镇,留下不倦的脚步,带回不同的人生感受。这位老爷还真像《华严经》教诲的 “初心不忘、方得始终 。“ 从少到老,始终与相机相依相伴,苦苦寻觅的,还是当年骑着单车的追求,让人再次感动。
和莫定龙(左一)在交谈作品 刘建华 摄
后来,他给我发来了很多照片,有旧照、也有新作,从中又重新认识了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叹感中,也引起我思考另一个问题,即如何看待这些爷爷辈的作者,一辈子就爱玩个相机,成了他们生命中不可离异的伙伴,如今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很多人已成了当下摄影队伍的一支主力军,但又是摄影界正在老化的一种趋向和代表。
其实,是这个社会老了,我们都伴随着这个社会,进入了老龄化时代。
老,不可怕,可怕的是蠢,如既蠢又坏,则害己又害人,贻害社会,像那些反咬来帮助自己的老人,无人再敢搀扶她们,其实是在摧毁社会的良知。
而像莫老爷这些摄影老人,因为有追求和爱好,常年的摄影生涯,实质上,就是一个求真、求善、求美的过程,摄影,变成了对生命的一种陶冶和净化,甚至是对灵魂的一种锻造,益己又益人,哪怕已到耆耋之年,仍活得充实而快乐、豁达又不断进取……
俗话说,树老根深,根深叶就茂,果实会丰硕,随着生命年轮一圈一圈的增大,人生阅历的累积和沉厚,加之对摄影的执着,使这些老作者不仅积存了大量的作品,而且潜移默化中,作品也染有了一种老沉,多了些沉稳,少了些稚嫩。写文章如此,拍照片也如此,就像品云南的普洱茶,老树的叶片才更醇厚,是自然和人生的规律,道理一样。
寸金难买寸光阴,随着时光的流逝,应该重视这些老作者的作品,因为都是他们用光阴如金的生命时光,在人生驶过的轨道上换来的生命结晶。值得评说,也值得滇人影像博物馆收藏。
莫定龙曾长期在工矿工作,对工人们的了解和感情自然更深一筹,其中一组煤矿工人的写照,除了工作环境,似乎更着意去刻画那一张张煤灰满脸的面孔,虽然那是煤矿工人的形象特征,但那些从煤灰中透出来的或怅然沉郁、或炯炯有神的眼睛,又传递着作者对生命健康的披露和隐忧,隐含着一种悲悯之心的人性。
矿工可以说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过去被蔑称为“煤黑子”,常年工作在地下不说,还面临着瓦斯爆炸等各种矿难威胁,甚至每天吸进去的煤灰,也给他们的生命健康蒙上了一层暗影。但正是这些满脸黝黑、又刚毅不屈的面孔,每天给我们的社会输送着源源不断的能源,包括温暖……
在上图中,也许作者有意安排了这些矿工蹲在了水边,在这种以水为镜的映照中,目睹着自己和伙伴的那张黑脸,不知心里的感受会是什么,或许酸楚、或许豪迈,五味杂陈,直逼生命中的伤痛与坚强。想起了某位诗人的话:“我不诉苦,因为每人脚下,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所加的评论,其实并不诙谐或幽默,话语后面,是一种悲悯,一种对劳动者生命的尊重。
生命,是需要尊重的,连动物都需要保护和尊重,何况人乎。这是一个健康社会必须的准则和共识,特别对那些边缘阶层,他们都努力为自己而活着,有着自己的人性和尊严,也有着悲欢共杯的人生苦乐,却少有人关注他们。在社会把焦点和热情集中于那些网红和“鲜肉”们身上时,能把镜头伸进底层人生的生存世界,是一种人文情怀,一种良心镜头,也是给自己安排的一份价值取向问卷。相信读者们会从这些作品中,读出自己的感受和答案……
(二)
除了工矿题材,莫定龙也拍了大量边地和山村生活的作品,这是云南摄影作者都不可避免的镜头追寻,拿起相机,面对的就是高原上让人感慨万千的莽原群山和多种民族,这是一个多彩的世界,也是一个让人遐思沉想的天地。
下图是莫定龙当年在阿佤山拍的一张旧作,我很有感触,不是照片有多精彩,而是唤起了相同的记忆,思绪难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还在社科院任职,曾专门带了一个摄制组到与缅甸接壤的西盟佤族山寨拍纪录片,那是云南影视人类学的开创和起步,也是深度认识这些山地民族,从原始社会末期向新的社会跨越的历史过程。其中,盖新房是一个被完整记录下来的族群社会活动。
这张图片不仅仅是唤起了一种高原记忆,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过去了,照片上的图景已经消失在岁月深处,成了历史的存照。而画面里蕴藏着的,恰恰又是凝聚一个民族存在的集体意识和生命纽带的情感。
佤族盖新房,必须当日完成,隔夜是不吉利的。一家盖房,全寨相助,这是原始共产主义的遗存。从热气腾腾的画面中,可以看到不分彼此、前来相帮的男女老少,通过盖房,激活起来的是生命的激情和友善,这正是山地民族在过去艰难岁月中,维系生存的社会关系和生命认知,是氏族群体与个体之间的一种真正的生存融合。
新房落成的当夜,犹似山寨的节日,人们穿起新衣,喝着米酒,顿足为拍、随口而歌,从远古的历史,一直唱到对新生活的展望,载歌载舞、欢宵达旦。
一栋简朴的竹楼建设,却把一个民族的物质需求,升华为一种情感的寄托与凝聚,演绎成一种精神属性的生命打造。
这就是云南民族的生活底蕴,也是他们生命存在中的乐观基因。所以我们反复强调在云南拍照,一定要有民族学或文化人类学方面的一些基本知识或了解,很多人不解云南山地民族在生活态度上的信仰与从容, 以为歌舞就是一种情态,节庆就是一种热闹,那些猎奇或采风式的赶场创作,甚至几十台相机围着个民族女模特拍照,往往都是浮萍,浮在面上……
前不久把论徐晋燕《云南故事》的文章重新给大家分享。其中说道:“看到了一种对云南民族社会生存状态的追述和高原文化形态的投影;还看到了作品后面对普通而平凡的真实人生,和不为常人所注意的社会层面那种人类学式的关注意识,我觉得这才是融汇灌注在整本画册中最主要的东西。”
这话是对冬瓜的画册而言,我想,同样也适用于莫老爷的作品。
(三)
常年在云南民族和山区生活的涉足,加之年岁的增长,使莫定龙更关注人物与环境中的情感世界,而情感是潜伏在内心里的心理活动或变化,用语言可以描述,很难用镜头去缕析,需要的是贴近人物和善于辨查。阅历和年长,就成了一种看不见的优势,会更善于体察拍摄对象的内在心理,更容易在自然社会中发现让自己为之感动的图景或联想。这就是前边说的,人老了,作品也会慢慢变得老沉。
老沉犹如一种内在的蛰伏,也是一种沉淀,很难说哪一张作品老沉或不老沉,但你能感觉得到,既像品茶时的茶气与味,又像一个老头与青年站在一块,会有一种生命气息的抑扬不同,因为成熟度不同。
作品的老沉又是一种固守,和年岁有关,也和传统有关,不一定与作者的性格连接,老成持重的长者,仍然可能会拍一些激情喷发的作品,但很多老作者,很少去玩那种现代摄影的主观解图和镜头玄学,纪实中显出朴实、传统中慢慢深掘,包括此文,也是一种传统的固守,是老来的特点与问题。
我注意到莫定龙好几张牧羊人的作品,这本来是云南山区乡村常见的景象,也是一种容易被诗化的生活牧歌,但他的牧归,没有那种田园般诗意的恬静悠闲,也没有那种乡村生活挥鞭赶羊的热闹拥动,而是一种苍然沉郁、肃穆凝重的画面,弥漫着岁月的悠远与落寞,甚至给人有一种压抑苍凉的感觉。
暮色苍茫中,一家人赶着羊群,走过山岗、走过荒野,寻找着远方的归宿(见上图),一种看不见的惶惑,在黄昏中漫延开来,画面虽然凝固,生命却在运动,连挤成一排的羊群,也迈着匆匆的脚蹄。谁也不知道他们走向何处,谁也不知道远方会是什么……
西方电影中,尤其是那些彰显蛮荒的西部片,常常用这样的镜头做故事结尾。影片中的主人公往往背向观众,骑马走向画面的深处,在落日中逐渐拉远,让故事既结束、又没结束,因为他们走向的是未来,又是一种未知,意味深长。
英国女文化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人类学家之一,她把拂晓与黄昏看作是介于昼与夜两个社会世界之间的中介时间,以温和的失名方式产生的恐惧或失神的体验。这样一种自我失落,它不像掉进社会实在的巨大裂隙之中那样的创伤。昼与夜是分离的社会世界,用伯格的话说是“圣穹”的组成部分,我们借之和终极宇宙实在联系起来。昼与夜,这两个文化构造物是不连续的,它们间的断裂是产生我们称之为超越日常经验的暂时自我失落感的根源。
电影中,奔向落日就是奔向昼与夜两个社会世界之间的空隙或裂隙,就是逃脱了这两个世界的义务(如果他们奔向黑夜,观众就会有一个问题,他们将呆在哪儿,他们将睡在一起吗;如果他们奔向白天,那么,就有坏人在追,就可能重新负起角色义务)。奔向落日所以安全,是因为奔向无处,因而是终止情节发展的最好办法。事实上,他们在奔离实在本身,或至少是奔离影片中社会构造的实在。
作为一种社会生活的边际体验,这位女文化人类学家还认为,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考察拂晓与黄昏的体验,以之作为一个例证。这里有一种危机感、神圣感和出神感。人们有时在拂晓和黄昏时聚在一起,恬淡地、崇敬地观望日出和日落,似乎在某种更大的宇宙力量面前,确实存在着某种超越日常、认为理所当然的实在的东西。这是一种类宗教的体验。
西方的艺术史中,无论绘画或音乐,都有很多和牧羊相关,正是因此,从画面中,我们会感受到了一种和宗教神话相似的穿联和靠拢,让边际人生有了某种神圣感,想起了摩西带领着犹太人走出埃及的古老故事。生活现实中的云南山野和牧羊人,包括羊群,已经转化了角色,成了一种隐喻的象征,一种重新出现的历史投射。作品在这当中,也超越了地域和时空的原型定位和具象属性,像电影一样,不同国家和民族的观众,都可以去感受它所传递出来的信息。
当然,这只是个人的读图感受和观点,并非作者和其他人都认可。我说过,一句话评论,就是学会读图。要是能说出作者自身都没意识到的意蕴,既源于图、又胜于图,叫文化开掘,也是评论的价值体现。
认知是一种思想的交流,总会有主观意识的掺入。之所以要对这幅作品做条分缕析的解读,还是想回到如何认识老年作者的这个话题上。说了那么多,包括引证玛丽.道格拉斯的观点,照片虽然会有人认为一般般,没有什么特别的视觉冲击,但是耐读。也可归为两个字,老沉。
这是我对莫老爷的一种认识。或者说。没有对岁月和生命沉淀的认识,是读不出这种感受的……
(四)
作品看得越多,愈发感觉到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因为身边的许多影友,都步入了爷爷、奶奶的阵营,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是当下中国摄影队伍已很突出的群体性现象。再看看《中国知名摄影家档案》,无论熟悉与不熟悉,很多当年的朋友,如今也都是爷爷辈的长者了。
莫定龙的摄影画册
在写此文前,看到曾任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的王玉文不幸辞世消息,这位曾经以《工业时代》为中国摄影史留下一页的长者,也是一位过去时代的代表人物,和很多年纪相仿的作者一道,在过去的四十多年中,在相对开放和宽松的年代,他们共同迎来了中国摄影凸起的一段发展历程,也用自己的作品见证或表现了这段值得总结和回首的历程。
从莫老爷身上触动的思考,无法在这里展开细论,所以加了个副题,“兼论摄影界的老龄化”,希望有更多的人关注这问题。记得在1983年的《全国摄影理论年会论文集》上,曾经写过一篇《简谈青年摄影艺术中的美学特性》,一晃几十年,文中谈到的李英杰、郑国庆、鲍昆、凌飞、许涿等人,如今都已从青年变成老人,青丝染白发,都成了摄影界的前辈。在时光似水的书中,翻过了那些青春曾经燃烧的年华,时间是个神,岁月的磨蚀,让每个人的身上,都背负着一种历史的印记和追求,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都弥足珍贵。
最近还看到杨浪和那日松《从行者 ——到使者》的一段访谈视频,标题很好,也很感慨。那日松自己说聊的是纪实摄影,其实讲的是他的一段生命历程。
人的一生,都是在路上,生命的过程,就是一种跋涉,路的尽头,便是生命的终点站。古人曾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先秦《礼记》),就是在为行者指方向,大道不是要走的路,而是一种德,有德才能为公,才能肩负使命。这就叫德行。汉字是世界上最具意蕴和隽永的文字,就像道路二字,细思则是一种走路的哲学。人生路上,个个都是行者,能为大家做事的人,便是有德而行的人。那日松是这样的人,曾获得中国摄影金烛奖的肖敬志老师,也是这样的人,还有许许多多在摄影道上前行的人,因为他们的生命中有光彩,因为他们都为中国摄影的发展负过使命……
我很希望能有人为这些已经变老、或者正在老去的摄影人,多写一点东西,用当下的一个词,他们都是人 “矿 ”,身上都有很多值得发掘的东西,写他们,其实就是写中国摄影史。
未来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过去已发生,总有话可说、事可做。这不是老来怀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当年产生“四月影会”的土壤已被铲去,未来会更加未知,过去便更觉珍惜。别让追忆之情,变为怅恨……
上图中的老人和孩子,是当今某些空巢村的纪实,却又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意义,就仿佛过去和未来两种不同的代表人物聚在一块,老少相依、休戚与共,在守望中等待着要发生的故事,因为希望,是唯一能比苦难更强大的力量。
我甚至感觉,照片似乎就像作者自己的精神写照或者情感转移,虽老如幼,心态坦然,无论过去怎样,无论未来怎样,和画面中人物一样,相信会有期待的故事,相信希望总是存在,只要学会坚守。
从作品谈到人,从莫老爷谈到老龄化,因为那是我们曾经走过来的岁月,走过的路上,留有着许许多多的经历和感叹,前面的路上,相信还将一如既往、跋涉继续……最后想说:青山依旧在,莫道黄昏来。与莫兄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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